去年春末夏初的时候,每周和爸妈视频电话的时间没人接听,一小时后他们发消息说爷爷住院了,接着视频电话就打过来了。爷爷听力早就不好了,画面里看他还戴着呼吸机,我没有看到他的反应,不知道听见我没有。

这就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爷爷。本来接下来的周末听说情况稳定了,结果迅速恶化,总共住院不到两周。

看到消息的时候,脑子觉得我应该哭,心里却只是有点堵,哭不出来。当时这边是晚上,我在办公室,我们老板从来不黑脸,从他很有耐心的话中,我觉得他对我的论文初稿很不满意。于是浅呼一口气,继续作图继续写。


我上小学前一直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周末被爸爸妈妈接“回”家里去。那时候我爸白天工作,晚上复习考研;我妈在一个国企内部的小医院,经常上夜班。

那段日子的绝大多数时间并不开心。小孩子哪懂什么考研和夜班,只怀疑爸爸妈妈是不是不要我了。和爷爷奶奶在一起按理说是一种安慰,但是要上幼儿园。

奶奶退休前是小学老师。搞教育的人,经常对自己家孩子的教育有点不切实际的想法,入园就给我插到了中班去。发现跟大孩子一起根本融不进去之后,又给我调到小班,完美错过小孩子刚认识的时候交朋友的阶段。

再加上幼儿园学的东西真的好难,老师教折纸,先这样折,那样折,翻过来,在这个地方剪一刀——三步以后我必然听不懂。只能在其他小朋友举起劳动成果的时候偷瞟左右,趁大家不注意把自己的纸团藏到桌洞里去。开始是伸手放进去,后来熟练了,手腕一抖就投进去了。半个学期就能攒满一桌洞,需要老师举起桌子倒出一摊,拿笤帚扫成一堆。

于是毫无意外成为大家的笑柄,我们班里有个傻子,嘿嘿。

所以不想上幼儿园。早上和爷爷一起走着去幼儿园,走两步我就战战兢兢嘱咐一句“可千万别忘了来接我啊”,很短的一段路,我能一字不差地问三百遍。爷爷攥着我的手,严肃认真地回“嗯,一定不会忘”,一字不差地回答三百遍。

中午回家吃饭睡午觉,爷爷说,要是睡过头了的话,下午就不去幼儿园了吧。于是直到上小学的前一年,我每天中午都会睡过头,“睡醒了”就在家里跑来跑去,等到太阳西斜了,跟着爷爷去门球场,他跟老伙计们打门球,我在细红线勒出的边线外面玩沙子和计分板。

就这样一直玩到天色幽蓝,那样的幽蓝仿佛日日如此,总有爷爷带我回家。


这样的日子回不去是理所当然,但是没想到连这样的回忆也再难听到了。这种糗事本来是家里聚餐时饭桌上最常听到的谈资,毕业回国和伯伯、姑姑、叔叔家相聚,席间还是他们在说,话题却变成他们记得的爷爷奶奶的故事,我成了远方来客,成了不便开玩笑的别人家的孩子。

我才意识到,和我记忆中的退休老人形象不同,父辈们眼中的爷爷,还是他年轻时候的样子。

我又意识到,不是爷爷年轻时候的样子,而是和我一样,是记忆中我们小时候他的样子。

那时候的爷爷在我市周围某县的一家半导体工厂,所谓半导体其实指的是收音机,所谓工厂是一间福利厂,就是给县里机关和事业单位的家属安排工作用的,不以赚钱为首要目的。比如厂里的会计是副县长的老婆,进厂的时候是个文盲,算账是和认字一起学的。

姑姑说爷爷是厂长;我爸说不对,爷爷是厂里唯一的技术员。

这些故事总有许多个版本,就比如厂房施工的时候,有辆满载一板车砖头的驴车上坡,结果有个熊孩子喊了一声“吁~”,驴子停在半坡不走了,把赶车的工人吓了一跳又气得不轻,但是不敢发作,因为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

那熊孩子是谁来着,是不是我爸?我爸说不是,是会计的儿子。真实情节说不清楚,只有“吁”是全世界驴子停车的通用口令,是无数大语言模型在甚高维嵌入空间的交点。

后来改革开放,厂子散了,爷爷联系了隔壁县的一所师范类大专,成了一名物理老师。后来全家跟着学校搬迁到城市,我出生长大的地方。

很奇怪,这些回忆日常得异常,那些惊天动地的大事,模糊得像烛光投在墙上的影子。

日寇侵华的时候,往我们老家所在的海边渔村仍了一颗未爆的哑弹就再没来过;爷爷的叔叔带船队北上做生意,结果连人带货和船一起被扣了,爷爷的爸爸卖了好多田地去赎人,于是土改只被定了个中农;工农兵推荐取代高考前的一两届考上了大学;政治运动里整人没资格,被整也没把柄……

可能也不奇怪,能活到今天的大家,要么是惊涛骇浪的幸存者,要么是幸存者的后代,除了史书上主角中胜利的那一小撮,谁还不是有点运气在身上呢。除了胜利的一小撮,比起一句顶一万句,一天顶一万年的狂飙突进,谁不更希望打门球,看孩子玩沙子,玩到天色深蓝呢?


于是继续玩沙子,玩到天色幽蓝,爷爷带我回家。

有一天在幼儿园里,画册上有一道益智题,一个四乘四的方阵,横竖斜线四个方向上四种水果排列起来。我觉得图案很漂亮很有趣,想回家给爷爷看,于是中午一到家,就要找纸笔要画下来。结果画到一半,剩下的图案就不记得了,急得我要哭。

爷爷在旁边微笑着看,见我画不出来了,把笔要了过去,把剩下的水果补全。爷爷画不好水果,就把水果的名字写在空白的地方。这么神奇的吗?爷爷不是没看过那本画册吗?这两字是什么,真的是菠萝没骗我吗?

这叫规律,世界上的所有事情都是有规律的。爷爷拉开木柜子上一个很沉的抽屉,金属和润滑油的气味飘散出来,他拿出好多小灯泡、电闸和电池盒,组了一个电路,拉下不同的电闸,不同地方的小灯泡次第亮起来。

我还是不信,把那几个水果的名字认全了,下午要去幼儿园验证一下爷爷猜的对不对。晚上回家吃完晚饭看新闻,播音员说的话和电视上写的字是对应的吗?只有爷爷很高兴,出门溜弯的时候,逢人就说他孙子脑子开窍了。

还是继续玩沙子,慢慢有其他小孩加入了进来,社恐的我也有了一两个朋友。在幼儿园还是不敢出去做广播体操,于是在教室里上凳子,算是帮老师打扫卫生。爷爷出门溜弯的时候,逢人就对他说,听说你孙子脑子开窍了……


然后回到爸爸妈妈那里上小学,从朝夕相见,到周末不见,到只有周末相见,再到每个寒暑假相见,再到没能再见。

这次回家,爸妈开车去接我,回城那日天气极好,车在河边新城一侧的快速路行驶,对岸的天际线满满当当是已经炒到上万一平米的住宅楼。师专的图书馆曾经是河边唯一的高楼,如今隐没难寻,仔细找到后却发现像人群中站着个矮胖墩,尴尬,不如不复相见。

回到家里,旧桌旧椅旧沙发,其中一个沙发上坐着一只洗得干干净净的黄色玩具熊。小熊也已经等了我五年了啊,于是趁着爸妈还在收拾其他行李的机会,把行李箱推进自己房间,轻轻关门,无声地任由泪水流下。


有一年我爸从外面回来,兴高采烈要找爷爷,进门就喊“老头儿呢?老头儿呢?”奶奶在包饺子,双手沾了面粉和馅料,只瞪了他一眼。当时的我坐在地上玩,抬头看我爸,感到很不高兴,这个大人怎么这么没大没小的。

如今我也快到了当年我爸的年龄,被他抓到他笔记本电脑面前,问他的网页浏览器图标上怎么有一个头像。原来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无意中打开了个没用的功能,这点小事都整不明白,想叫他“老头儿”的冲动愈发强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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