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纯属虚构。

我怕你会读书吗?名校研究生都别想那么容易进我单位。这个人当年仗着自己会读书,看不起我们这种靠父母的,社会会教他做人。

——《史记·绛侯周勃世家》

刷朋友圈的时候,看到了园老师转载的一中公众号的宣传文章,随便点进去看了看,居然发现了柳师傅的名字,再定眼儿一看,已经当上年级主任了。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高中毕业都快十年了。

柳师傅是我高中的第一位语文老师,教到我们高二文理分班。他是13班的班主任,兼代我们14班的语文课。经过了新生报道的慌乱哦不忙乱之后,第二天早上第一节课就是语文。上课铃响老柳踩点跨进教室,于是来到了我最不擅长的人物外貌描写环节:老柳胖胖的,圆头圆脸,超短发平头,常年轮换几套显瘦的黑色运动服,上衣外套也多是圆领。黑框眼镜,浓眉厚嘴唇,望之忠厚长者,不似滔滔不绝……下笔轻浮了,抱歉抱歉。

人不可貌相,柳师傅极其能侃,上课的主要内容就是侃。高中文言文多,老柳上课侃历史,堪比百家讲坛。只不过虽然没有实锤证据,字里行间总让人感觉他把梁启超和康有为俩人的名字和经历搞反了。年轻人找茬的第一集百家讲坛,又何必是百家讲坛……

他不仅自己侃,还让我们侃。每堂语文课的前十分钟,让我们轮流上台讲一个成语,从字音字形到典故出处,顺便锻炼公共讲演。有人讲“刮目相看”,他说好,同学们,我们把月考的试卷拿出来,看一看最后这道阅读题,最后的剃头匠哈,哎,你们知道剃头师傅可以刮脸吧,知道哈,那你们知道还可以刮目吗?不知道了吧,以前东关城隍庙那条街,赶集的时候就有个老师傅,他的绝活就是刮目,就用刮脸的剃刀,在砂布上噌噌磨两下,然后扽起你眼皮儿,刷,刷,还没来得及打激灵呢,眼皮儿内侧的眼睑就刮完了,一个学期耳聪目明,舒服啊……

讲《滕王阁序》,说到都督阎公想把自家女婿扶上马,送一程,没想到小王同志很不讲究,驳了主人的面子,还驳得这么漂亮。于是教我们打业务球——小王同志,假如你是今年新入职的老师,教职工篮球赛,对面李校长下场了,你要不要去防他,防他要不要放水?要不怎么说“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亦文章”呢,有你们琢磨的。

说到了打篮球,还是人不可貌相,老柳喜欢打球。入学一个月左右,两家班主任一拍即合,13、14两班班会课的时候来了一次篮球赛,柳师傅做裁判。我们班的体育特长生多,喜欢打篮球的也多,小马哥、大琛哥,各种哥可谓兵强马壮。开局两边各得了十来分了,我们这边的主力就不装了,一波得分潮接管比赛。柳师傅照样往返球场,吹罚也依然公平。下半场小马哥找了对方一个三加一,老柳果断吹哨,加罚投中,第二天上课的时候还在夸我们打得好,兴奋的劲头就像他自己打成的一样,说我们篮球联赛有夺冠的实力。

篮球联赛在高一下学期,整个年级每班出一队。一中自诩“素质教育”,但啥是“素质教育”,咱也不知道,咱也不敢问,可能在要过高考独木桥的学校里,干任何与学习不直接相关的事情,就叫素质教育了吧。哎呦喂,哦不,anyway,我们一路过关斩将,来到了决赛,对阵10班。我们班主任小佟老师虽为巾帼英雄,终究不善骑射,所以老柳带着队员们赛前动员。最终我们以两分之差惜败对手,但是大家满脸都写着高兴。比赛结束之后回到教室,小佟老师很激动,说比赛结束之后全年级老师开会,她在会上说她为我们感到骄傲;还买了五大桶可乐和雪碧,给每个人倒了一纸杯,我们像独立团的战士喝酒一样闷下去了(没摔杯子)。小马哥说他哭过了,但是不遗憾,毕竟人少打人多。下周一的升旗仪式上,大琛哥拿到了最佳球员奖。放学回家的路上遇到了现在15班的初中同学一平,他问我你们班的那个最佳球员学习不错吧,我说你怎么知道,他没有接话。

我高中入学的时候成绩不是特别好,语文尤其是。但是在老柳的感染下,发愤图强,对语文发生了很大的兴趣。期中考试的成绩还是不理想,于是立志每天晚上晚自习回家,做一道语文阅读理解,夜夜如此,直到高考。开始的时候完全不得要领,甚至急得要哭,到后来像中文房间里的猴子,勉强能找到点感觉了。半个学期之后,我的成绩有了很大进步,从年级三百多名进步到第十名;我们班整体也是,有的同学从一千名开外进了前一百名。高二的时候有一次考试,老柳讲评试卷时说,你们下课可以看看小山的卷子,虽然作文分数低了点,但是人家前面整个卷子只扣了一分,这叫什么,这就叫双保险啊,哪怕主观题发挥失常了,但是客观的语文能力是不会骗人的。

唉,作文成绩是我学生时代一直的痛。也不是不想写,也不是没写好过,但就是分数低。正经人不写日记,柳师傅就要求我们每周写一篇周记,练作文。

一中北校区的班号跟在南校区后面顺延,从9开始。按小道消息,一中的文理比例大约是1:2,所以不出意外的话,文理分科应该是我们两个班和12班一起。可惜,很意外地,文理分科的时候我们班并没有和老柳的班级一起整编,而是攀上了隔壁15、16班的高枝,班主任老熊带出了上一届一本率最高的班级。14班变成文科班,我来到16班。之后见到老柳就几乎只是下课时的走廊里了。之后的时间仿佛变成了可压缩流体,再浮出水面就是高考之后了。14班的同学们又聚到一起,请了老师们一起吃饭。老柳挨个桌子地转,来和我们说话。走到我们桌的时候问我,语文上130了没有,我说差两分,刚要说对不起老师,他抢先一步摆手,“挺好了!”

好像也就没什么了,确实没什么了,毕竟有的没的,都是不能再说的了。

一中开学的时候分班名单贴在刚进门左手边的墙上,我看了一圈又一圈,几乎每个班都有初中同学的名字,除了13和14班。对,13和14班没有初中班里任何同学的名字,包括我的。看了一圈又一圈,每个班都没有,我被落下了。录取通知书都有,学费也交了,发票攥在手里,人吓傻了。回过神来赶紧钻出人堆,还好爸妈都还没回去,于是一起到年级主任办公室去,发现已经有好几组学生和家长在等着了。当时应对我们的是年级副主任青老师,用像亲戚唠家长里短时的埋怨一样,说我们太着急了,何必呢?我看我爸拳头已经硬了,赶紧自己上去介绍情况。青老师继续和蔼可亲地把我安排到了14班,因为班主任小佟老师上一届和青老师一起搭档,是一位年轻有冲劲的老师,教历史;和她搭档的是柳师傅,经验丰富又稳重,挺好的。

我们14班是个什么水平呢?说放牛班有点不正确,因为按官方口径,一中没有放牛班。每个班都一样好,不放弃每一个孩子也一直是一中的宣传重点。但是呢,我的初中是分快慢班的,除了凭学习成绩考进去的,非富即官,没有一个在这个班;闲聊八卦的时候,得知班里分数不够要交择校费的大约占三分之二;入学后第一次考试的时候,我的数学和英语都有大面积的正确题目被误判为错,可能老师改卷也很辛苦,只能先做有错推定了;第一次期中考试,政治老师拿着我的卷子看了半天说不错,努努力可以考个二本。

我的中考成绩不好,考前一个星期的时候,被班主任拉出教室去罚了一天的站,回来桌子被拖到教室的最后一排。原因是考前最后一次家长会上,班主任在上面讲话的时候,我妈和其他家长在下面“交头接耳”。回家之后和家里一说,听到了事情的另一个原因。说出来要负法律责任,要讲证据,那我就不说了。总之中考考得很差,刚刚够一中的分数线。其实熬过中考就很不容易了,考完之后整个人就像失了魂一样,每天坐在小区花坛边上唉声叹气。知道14班的情况后反而松了一口气,好学生我已经当够了,平平淡淡才是真。

所以老柳很对我的脾气,知道我们的水平,不做过高的要求,那些文学典故,文士风流,完全是以一种“我觉得这些很有意思,应该让你们也知道”的心态在分享,能“指点江山”,“粪土当年万户侯”的文字,恐怕多发自“渔樵于江渚之上”,大概率不怎么激扬。但是小佟老师不一样,激扬得很,那时候《士兵突击》已经开始火了,但是很多同学还没看过,于是我们每天晚自习之前两集连播,绝赞连载中。但是这剧实在是太长了,新学校的新鲜感过去得差不多了,年级主任就以不务正业为由突袭取缔了该活动。时机倒也恰当,不久许三多就要回老家,和我一样消沉了。

这样的我,期中考试不可能考得好了,但是成绩之差还是有一点戏剧性在里面:历史和化学试卷是两张八面大纸,结果我把第二张对折得太完美了,以至于做的时候以为是双面小纸,各有两面题目没做……结果消息传到初中同学那里,上学路上一辆捷安特三档变速直梁自行车呼啸而过,车上传来以前比我低一两个名次的“兄弟”的口哨声。原来我的平平淡淡才是真,是一件能给他人带来快乐的事情啊,我,操,你,妈。后面的事情前文已经写过了,阅读理解,牛奶加糖,睡觉,起床,冷水洗脸,妈妈做的早饭,黎明将至的青空。

寒假里柳师傅给我爸妈打来电话告知成绩,因为一中讲素质教育,给学生分组指定了导师,我分到了柳师傅。为什么素质教育包括这个,咱也不知道,咱也不敢问。总之柳师傅很高兴,像是好多年没见到这么好的学生了。过完年返校发奖状,三好学生、学习标兵、学习进步奖。全班第一拿了学习进步奖,小佟老师说完,还有些暖烘烘懒洋洋的教室一瞬间安静下来,14班变了。二年级,我们攀上了隔壁15、16班的高枝,走班一段之间之后,再见到老柳就只能是下课时的走廊里了。

但是有些事情还是没有变的。分班去到16班是第一天的晚自习,课间休息的时候,后来知道是叫浩哥的一位活泼开朗的同学来跟我们说话,让我们好好学习,有不会的问题可以问小惠,就你同桌的同学。我赶紧点头称是,旁边的琛哥和韦哥没有说话。篮球联赛的决赛,我们差两分追平的防守回合,球贴着小马哥出界,裁判判定球碰到了小马哥的球衣。第二天柳师傅讲“冯唐易老,李广难封”,说的是有些人年轻的时候要论资排辈,领导让你给长者让让路;等到自己磨砺出一身本事了,领导又喜欢活力有为的年轻人了……直到高三,学校开的自主招生辅导班的入班资格还要和中考成绩挂钩。

本地的微信朋友圈,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一篇文章,批评一中成绩不行,收着全市的好学生,结果高考清北几年出一个,然后就转到抓纪律加作业上面去了。一中的老师们就在朋友圈里反驳说一中搞素质教育问心无愧,一中的同学们就说母校就是你每天骂八百遍,但不许别人骂一句的地方。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是柳师傅升职总是个好事吧。

于是给园老师的朋友圈点了个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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