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寒假,疫情引而未发之时,爸妈来美国看我。
他们英语不好,担心转机的时候不顺利,所以定了直飞芝加哥的机票,傍晚到,我早上出发开车去接他们。因为是一个人开车,手机定了计时,每隔一两个小时就离开高速停车休息一会儿。
一路基本顺利,除了进城之后。前面几个收费站把硬币花完了,接下来的收费站没带够硬币,又误入人工硬币收费关卡,被收费大妈批了一顿之后滚蛋了,回去之后在网上补缴了费用;到机场之后,想到之前收费站的事,在航站楼里的小卖部买了包巧克力糖,换了一堆零钱;发现停车的航站楼不是爸妈要停靠的那个,导航又不明确,只能开车离开停车场,一边慢行一边看路牌。到了正确的航站楼,距离爸妈的飞机到达还有一个多小时。芝加哥当天极冷,于是也不好在周围闲逛,就只在接机口站着等。
倒是没有着急,盯着出站口被人推开又自己关上的门,呆若木鸡,一种在被人漠视和假装无感于漠视中锻炼出来的,故作少年老成的冷漠表情。一会儿就要见到爸爸妈妈了,我会拥抱他们吗,会一惊一乍地嘘寒问暖吗,会有一股暖意从心底涌上心头吗?
想来本科的时候,爸妈也是这样在等我的。那时候家乡还没有通高铁,去学校的时候坐的是夕发朝至的绿皮车,回家的时候动车票买到邻近的城市,爸妈开车到高铁站接我。有时候在高速的服务区吃饭,有时候他们先吃过了,来的路上买必胜客或者肯德基的套餐,这样我在车上就把午饭解决了。
事情也不是一开始就这么顺利的。第一年寒假的时候,当时那个高铁站也才刚通车不久,出站口的广场和地下通道还扎着脚手架,第一次来这个车站,我有点找不清方向。打电话问他们,我爸习惯说东西南北,我只认识前后左右,指挥了半天又绕回了原地,我爸开始急了,吼了起来。我也不甘示弱,挂了电话,直奔汽车售票处要自己买票回家。拖着行李箱到了站台上,一路上手机一直在响。接了电话,那边爸爸的声音还是很强硬,但明显有一种不敢再发怒的谨慎。这是最容易让人蹬鼻子上脸的,我直接吼了一句“老子就是要让你不爽!”,又把电话挂了。
挂完电话之后就后悔了,真的要自己回家吗?架总要吵完的,回家之后,该怎么收场呢?于是就在周围人的目光中离开站台,脸红得很,也不知道是冻,是怒,还是羞愧。离开站台后给妈妈打电话,重新核对周围的建筑位置,终于在广场去地下停车场的楼梯旁边会合。见面的时候,妈妈刚想说话缓解气氛,我先给了爸爸一个拥抱。然后找了一家餐厅吃饭,回家,比无事发生还更加其乐融融。后来回学校之后,爸爸在网上跟我告状,说妈妈因为这个拥抱嫉妒他,找了他好几次茬。
父母和孩子的关系,在绝大多数时间里都是极不对等的权力关系,而且是总有一天要从一种不对等逆转成另一种不对等的权力关系。我们家和舅舅家住的近,所以常走动。表弟出生的时候,舅舅年纪已经不小了,表弟刚会走路的时候,在我们家小区的草坪上,鬓角已有白发的舅舅在表弟面前S形跑,双臂向后伸,嘴里念着小鸟小鸟飞。高中的语文老师讲课爱跑题,讲李密《陈情表》的时候,他感慨说人的衰老就像是时间的逆转一样,老人越来越像一个孩子,越来越需要子女像当初的父母一样照顾他们。不久,老师请了短假,回来后左臂上多了一块黑色的孝牌。《请回答1988》里面,德善的爸爸很因为总是忽视德善而道歉,说爸爸也是第一次当爸爸。可是,哪有那么容易的道歉呢,孩子也是第一次做孩子,有些愧疚连愧疚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在比无事发生还更加其乐融融的气氛里,被时间抛在身后。
广播报出了他们飞机的班次,出站的人流渐渐拥挤又渐渐稀疏,在他们看到我之前,我先看到了他们,对眼前的陌生有些茫然,面有疲倦之色。我接过他们的行李箱,“还顺利吗?”“挺顺利的。”天很冷,出航站楼之后我们都打了哆嗦,快步往停车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