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nation only deserves as much as its people have courage for.
物理系每周三有一个例行的讲座,讲座之前会找一些学生和演讲者一起吃午饭,公款报销。本周轮到我们的研究方向,于是我们几个报名吃饭。中午隔壁组的同学来和我们碰头,学姐摘下耳机来,说抱歉自己走神了没听见敲门,在自己国家正在革命关头,实在是很难静下心来。
几天前,一位伊朗的库尔德族年轻女子 Mahsa Amini 走在街头,因为头巾佩戴“不规范”,被道德警察带走,随后死于警察局。以此为导火索,抗争运动骤起。相关消息雪片般传到 Twitter,当时和她同行的两位女士用身体堵在将 Animi 带走的警车前阻止警车离开,被警车推行数米仍不放弃;有位男士帮其他示威者挡子弹,衬衫脱下,背上一片霰弹枪打出的血红的浅浅弹坑;有一名警察独自持械在街上巡逻,被周围涌上来的路人围攻;夜里,地上一垛篝火,用女士点燃的头巾组成,一名年轻女孩解下头巾手握住一端,头巾在转圈的舞步中飘扬在空中,落入火中溅起一片掌声;成群的示威者攀爬一座建筑,撕下了挂在建筑外墙上的政治人物画像……
周四,我在办公室摸鱼刷推特,学姐进来看到了我的屏幕,让我赶紧往上翻,对对,就是这个,快转发,谢谢了。于是我就转发了,但那条推特是 BBC 中文网对这件事的一个追踪报道,配的文案是“伊朗总统同意调查阿米尼之死”,转发了之后显得我很像是“你看青天大老爷这不是开恩显灵了嘛”的小粉红,不过解释起来实在是过于复杂,于是就没说啥。
问学姐伊朗国内的情况,她说之前已经有过多次抗争了,希望这次不一样。现在伊朗国内已经断网,很多消息传不出来,听说政府已经开始使用致命武器,至少有几十个人牺牲。其实三十多年前,学姐的母亲还年轻的时候,就因为类似的原因被道德警察拘捕,受了鞭刑,和她一起被捕的人里面甚至还有孕妇;她的一个叔叔因为曾经在君主制时期伊朗的军队中服役,被新政府处决,前两年伊斯兰共和国政府甚至捣毁了被处决者墓园的墓碑,就为了阻止人们纪念他们……海外的伊朗人决定在周末集会示威,希望我有时间的话也能参加,还短信发给了我活动的海报。
我给海报配文“学姐的社会实践活动”,发到微信朋友圈,没有被微信删掉。今年新到美国的一个学弟看到了,来问我情况,还问我能不能来我办公室问学姐一些问题。学弟的朋友圈里经常转一些妇女劳工等等弱势群体权益方面的公众号文章,偶尔原创一些痛斥新自由主义的全球化架空了工会剥夺了工人机会的进步主义小作文。虽然我不是左派,但是当下的中国,能站在 political apathy 的对立面,至少能算是个短途的同路人吧。
周五中午物理系自助烧烤的时候,我们年级好多人都收到并且接受了集会的邀请。学姐还说找了当地的 FOX 记者报道此事,于是大家一起开共和党及其中下层选民的玩笑,像什么“我看了一眼 Tucker Carlson 的节目,就一眼哈,说的也不是完全没道理嘛”、“我现在不那么怀疑地平说了,你看我们脚底下这块地不就挺平的嘛”……学弟也来吃烧烤了,本来想把他拉过来直接介绍给学姐,但毕竟我很社恐,看他在和自己的同级同学社交,一直没有机会。
下午学弟发微信来,我去他办公室把他领过来,介绍给学姐,学姐很高兴有更多人关注这件事。学弟的问题主要是这个活动有什么女性主义的组织在策划,有什么女性主义的诉求。学姐说没有,大家主要是靠想法而不是靠组织在一起的,都觉得这个政权该完蛋了。学姐问他中国的情况,学弟说他只是反对清零政策。学弟问我能不能让他搭车,我说我也不打算开车,毕竟虽然是和平示威,但仍有出人意料发展的可能性。然后学弟离开我们办公室又折回来问,现场会不会有伊朗政府的特工。学姐说每个人的想法都不一样,可能也有支持伊朗政府的伊朗人,但他们应该不会来这种活动。
集会在市区一个公园的东南角,是围绕公园四条路中最繁华的路口。因为之前提到的顾虑,我把 UBER 终点定到了公园中心,结果到了发现公园比想象中大很多,走到集会地还要接近 20 分钟。下车的地方正在赶集,具象化的“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走着走者隐约听到汽车的鸣笛声和人声,才确定自己没走错方向。
不断说着“借过”在人群中穿行,找到了学姐,身边是好几位同级的同学。安鲁和女朋友也在,手里举着一个大标语板,背后写的是“拜登,别为了核协议出卖伊朗的百姓”。
迟到有一个好处,就是人群已经成型,你需要做的就是融入人群,滴水入海,心理上的门槛和负担要小很多。饶是如此,刚开始的时候也不敢大声喊口号,之前从学姐那里拿的海报也不好意思举高。后来发现正常说话的声音会完全淹没在人群中,再发现全力喊的声音依然会淹没在人群中,于是渐渐放松下来。
“Women, life, freedom!”
“Say her name! Mahsa Amini!”
“Your silence, their violence!”
“Down with the dictators!”
“No to Islamic Republic!”
“Iranians, make your choice! USA, be their voice!”
人群里有几个喇叭和音箱,有人领头,其他人附和。短的口号领头者念一遍大家重复一遍,长的口号领头人说上句大家说下句。喊过几句英语口号,就用波斯语重复一遍。我一边跟着喊口号,一边替最后一句话捏一把汗,复习在中国,社会活动者需要付出怎样的努力与境外势力切割,即便如此仍不能幸免于诉诸动机谬误。
人群原本占据公园一角的部分草坪和人行道,后来几个活跃分子提了一个音箱到右转和直行车道之间的安全岛上,面对大家带头喊口号。经过的汽车很多鸣笛响应,打开车窗对我们竖大拇指或者比 V 字。活动的最高潮,有几位伊朗女孩在安全岛上,用剪刀剪掉了自己的长发。街对面商铺的玻璃墙上,人群的映像蔚然。
午后,活动在大家齐唱一首伊朗歌曲后解散。临走之时,一对老夫妇看到我胸前捧着的黑白宣传画,很喜欢,于是送给了他们。学姐和她丈夫开车来,把我送了回去,我们在我住处附近的奶茶店喝了奶茶。
在游行现场我没有看到学弟,但他晚上在朋友圈发了三个单词,是波斯语中 women, life, freedom 的拉丁字母转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