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过年前后,看到本地一家媒体的视频号出了个短视频,说是俺们高中时候的老校长被纪委监委“留置”了。也是去年,俺表弟高考,出了成绩亲戚们都问不出分数,只说没有学上,复读了。

    本文纯属虚构。

    去年(可见这篇文章憋了多久没憋出来) 前年暑假我毕业回家,总要见见亲戚,一起吃顿饭。俺舅舅家的表弟马上高三忙着学习,连我爸妈都好久没见他了。舅舅舅妈还没下班,于是我们开车到他在学校旁边租住的地方接他一起去饭店。


    表弟和我上的是同一所高中。车行校园外,我就想起来俺当年刚入学的时候,俺们班主任小燕老师晚自习的时候给俺们打鸡血,在教室投影仪上放当时热播不久的《士兵突击》。

    去年过年前后,看到本地一家媒体的视频号出了个短视频,说是俺们高中时候的老校长被纪委监委“留置”了。

    也是去年,俺表弟高考,出了成绩亲戚们都问不出分数,只说没有学上,复读了。


    当时我们在学校门口接他上车之后,一路上总要聊点什么,于是问他在学校的情况。

    我知道高考的规则改了有几年了,不再只有文理两种选择,而是文理 6 门课任选 2 门 3 门。表弟说选了政治和历史,我问为啥,他说物理化学实在学不明白。表弟还说目标院校是北师大,想学师范类专业,好就业。

    这个预期和他后来的成绩有云泥之别,但是我并不意外。当时我爸开车,我坐副驾驶,表弟说选了纯文科的时候我们在等红灯,我爸和我一个短暂的对视,估计所见略同。

    这种对未来毫无逼数的自信,真是太熟悉了。


    俺们入学前一届,文理各有一个学神考入两校。俺们的班主任小燕老师就是其中文科学神的历史老师,当年是她第一次当老师,俺们届是她第一次当班主任。第一次班会的时候,她用《士兵突击》里“不抛弃,不放弃”的精神激励俺们,鼓励俺们在便利贴上写下自己的目标学校,彩蝶鳞片一样贴在教室后面的黑板上。

    一模结束时候,老师之前教过的学长学姐趁小长假回家,来我们教室给我们加油打气。俺所在的理科班的前一届第一名是山大的学长,给我们讲在学生会的折冲樽俎。晚饭后自习前,分班前的同学石头来俺们教室流窜,他们班的前届头名是武大的。

    当时的俺们疑心略起,俺俩理科班是同一个班主任,水平在年级里已经算是很不错了,第一名只考个中游 985,这合理吗,剩下的人怎么办呢?


    俺们那年高考成绩整体不好, 我在大学里看到 球球 QQ 空间里疯传的照片,老校长一个暑假白了头。我本以为他可能心灰意冷,不久就退居二线了。没想到老校长还一直做着校长,表弟上高中以后才换人。

    表弟还说,新校长上任三把火,烧尽老校长旧政,切换成了衡水模式。|唉声叹气⟩ 和 |咬牙切齿⟩ 两个右矢 (ket),成了表弟对新校长的评论算符的本征向量。


    令表弟向往不已的老校长旧政,一言以蔽之,曰:素质教育。

    俺上学时,一中“素质教育”的内涵包括但不限于:

    • 不分放牛班和掐尖班;
    • 文理分科非常晚,高二上学期“走班”,白天去文班或者理班“选课”,晚上回到原来的班级晚自习,下学期才正式分班;
    • 没有校服和强制着装要求;
    • 有文体活动:
      • 每年一次的运动会、
      • 高一下学期的足球联赛、
      • 高二上学期的篮球联赛、
      • 高二下学期的合唱比赛、辩论赛、
      • 若干社团,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学校出资、学生运营的校报社,用新闻纸套色印刷的同学投稿,给稿费,每周一次投递到各班,供同学们免费取阅。

    表弟吃饭的时候说得兴起,感叹好多活动自己只听过没见过,我没机会也不好意思告诉他——

    素质教育的效果是,每隔两三年,能有一两个学神考上两校。

    与此周期近似但相位不同的是,每隔两三年,本地舆论会掀起一波对一中的批判,罪状包括但不限于:

    • 为什么今年没有人考上两校,985 都没几个,我家孩子的分数上原来师专改建的本地大学都费劲;
    • 整个地区,包括各县最好的学生都来到了一中,怎么是这个结果;
    • 是不是因为纪律不好?一中的纪律不好,证据一二三……
    • 老师不管学生,下课铃一响老师就跑没影了,想请教学习上的问题都没机会——

    紧接着这些批判的,是一中老师、在校生、新近毕业生的自卫反击,包括但不限于:

    • 学校今年的一本过线人数又创新高;
    • 俺们搞的是素质教育,素质教育是让人终生受益的;
    • 要正确认识你家孩子的水平,你也不想你家孩子分数不行的同时还没素质吧……

    当然了,表达的语气还是很礼貌的。


    全市最好的学生来了一中基本属实:

    中考的分数线,一中就是比二中三中四中高,差距很明显。

    但是来一中的是全市最好的学生则不然:

    规则范围以内,每个学校中考都有两个分数线,高者过了直接录取,低者交一笔钱就能录取,我们当年的行情是每人几千块,明码标价。一中的交钱录取线并不比其他学校的直接录取线更高,有些没考好但心气高的孩子不会来。

    而在规则之外,分数连低线都不够的孩子,家长找关系也可以入学。几千块的原价照样交给学校,至于另外的价钱是多少,交给谁,非外人可知。


    没有按照成绩分班基本属实:

    全年级的前几十名并不垄断在某一两三个班里。

    不分放牛班和拔尖班则不然:

    每个老师的经验资历、过往成绩都是客观存在(但不见得公开)的事实,由此形成的口碑自然会在有心“进步”的家长间流传。既然低于分数线的学生可以送进学校,已经进了学校的学生送进某个老师的班级又算得了什么。

    此种暗箱操作的巅峰,甚至出过这样的乌龙:已经收了录取通知书、正常录取、手续办完的学生开学时找不到自己的分班,分班表上查无此人——不止一例聚在年级主任办公室询问,估计是 Excel 艺能不精。


    归根到底,无论素质教育还是应试教育,学校都是一个掌握和分配教育资源的地方。

    学校不分配,不代表这些资源没有被分配;

    没有摆上台面公开地分配,那分配的方式大概率不公平不公正。


    而现在,地平线上更大的阴影是,俺城这样的小地方,可供分配的资源越来越不够看了。

    俺们那年高考出成绩之后,港大对我省的面试在省城大学中心校区举行,候场的时候大家互相客套,两校的分数线在 700 分上下,我亲耳听到的最高分数来自省城名校的风云人物,738 还是 742 记不清了,总之是包括作文这样的主观题在内,扣分总计 10±2 分。

    当年我们学校的第一名在北大校荐的竞争中落败之后,靠奥赛提前签约了上海某校。此决定弄得年级主任很不高兴,结果其他人高考现眼,这就是我们全市当年最好的去向了。

    这种差距,已经远不是随机样本的极端值所能解释的了。


    说到现眼,这也是听到表弟说学了文科的时候我顿感不妙的原因。

    我没有任何轻视文科的意思,我自己就对历史很有兴趣。而且我觉得各人的专业就应该选自己的兴趣而非社会当下的热门,之前的文章曾经写过:“兴趣不是为了让你成功的时候更得意,毕竟成功的话不论做什么都很得意……”

    但是小地方的文科,直到高考最后一哆嗦之前,平时考试的成绩都是自己的老师,或者老师的同事互相给出来的。对于教学这门专业来说,这相当于既当运动员又当裁判员。了解点机器学习的应该看得出来,这很容易让学生过拟合到一个水平不高的局部极值,而且因为不自知而无法纠正。

    更何况习近平时代“不能用改革开放后的历史时期否定改革开放前的历史时期,也不能用改革开放前的历史时期否定改革开放后的历史时期”(2013年1月5日在中共中央党校“新进中央委员、候补委员学习贯彻党的十八大精神研讨班”上的讲话),意识形态过强的学科,内容本身就需要“辩证法”,其真实逻辑是不完全见于高中课本的。

    相比之下,理科虽然也存在类似的过拟合,但是程度要轻得多。教育资源落后发达地区再多,也不至于把 F = ma 教成 mb 或者 mc 吧……

    我的一个基友高一的时候参加过物理奥赛的培训,因为历史成绩也很好,高二分班的时候,在小艳老师极力鼓动下学文,结果高考的时候只刚刚过了一本线。

    吃完饭回家的路上,在车里我质问我爸妈,表弟这么选科目怎么也不拦着。他们说选科目的时候没跟他们说,他们是和我一起知道这个选择的。


    蛋糕不够分了的问题,甚至也不止是俺们小城,整个省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当年还没有“双一流”的说法的时候,每省基本能匀至少一个 985。这些学校在本省的招生量普遍上千,而在外省大约每省数十人。

    而这些学校之间还是可以排个座次的,平行志愿规则下几乎不会有太大误差。

    所以省内顶尖大学排名靠后的地方,一年就要自动地向学校更好的省市输送上千名排名靠前的学生;而名校所在的省份不仅可以接受上述输送,还可以让离省的学生排名向后顺延上千个位次。

    其他各水平的学校,对人才的虹吸效应也类似。

    每一年,年复一年。


    那就完全没希望了吗?我倒也不那么悲观。知识有两大特点:

    一方面,从买方来看,知识的边际价格指数上升。

    教育出售的并不是知识本身,而是知识的载体。不论是商品(课本、教辅、练习册)还是服务(课程、夏令营),理论上一分钱一分货,但是其中高质量的产品和服务,十分钱两分货,百分钱三分货……

    不难理解,把之前信息熵贝叶斯世界观的内容结合起来看,每个正确回答某个问题的真命题,周围都埋伏着若干错误的备选,若把知识组织成相互独立的枚举结构,总的选项确实会随着问题的规模指数增长,而正确知识只是其中的一套组合。

    于是教育军备竞赛的性价比极低。

    另一方面,从卖方来看,知识的边际成本几乎为零。

    知识是一种思想,交易是一种交换。思想可以产生、传播、遗忘,却不能交换。老师把思想传播给学生(假设传播成功了)的时候,自己并没有失去这一思想。

    学生如果举一反三,自发产生新的正确思想,边际成本甚至可以为负。对于现代知识体系,这种举一反三是有明确可执行的算法的,这就是逻辑演绎。

    所以学习真的是小镇孩子少有的还行的选择。为什么对“小镇做题家”的人身攻击这么盛行?

    1. 不做题的已经和少爷小姐们地理隔离了,生殖隔离正在进行中;
    2. 他们花了大钱才买到的东西,有人做做题就能学到,看别人赚/省钱比自己亏钱还让人难受~

    所以我对老校长“素质教育”的理想不以为意。

    不是不以为然,而是觉得无论对错,没多少意思。

    小镇做题家即便接受了素质教育,也不会因为素质而被人高看一眼,因为“素质”这个概念发明出来就是冲着你的小镇出身来的,说你只会做题本就是为了削你的时候能有一个大义名分。

    更何况,能和做题划清界限的“素质教育”,基本等同于家庭权力财富的直接炫耀,如此教育究竟有多少素质就很成问题。

    归根结底,当今天下尚且太平,改革的目标不再是挽狂澜于既倒,而是既得利益者巩固、扩张、遗传自己的既得利益。

    当然,我也没什么资格说这些话,人不能只在时代的洪流没过自己脖颈的时候才停止鼓掌。


    但是我对学校转向衡水模式不以为然。

    不是不以为意,而是觉得在解决教和学的具体技术问题之前,片面强调精神力量是有害的。

    高考改革一直都有两个并不协调的线索,一是减负,二是和大学内容接轨。前者让高中课本越来越薄,后者让课本的内容范围越来越接近大学。

    大四的时候去北京参加 CLS 的面试,我在那里侃侃而谈文特尔的人造细胞项目。台下老师奇怪我一个学物理的怎么知道这个,我说我们高中生物就学过这个,在高考不考的小字部分,弄得他们很无语。

    不好意思装逼没忍住……我想说的是,两个线索一交叉,结果就是“防自学”,很多概念不再涉及,很多概念之间的关系不再解释清楚,变成了学生“修行在各人”之外需要“师傅领进门”的工作,不同水平的教育资源也就有了可变现的差距。

    一中的成绩已经表明了,这个领进门的工作实际上没有做好。在这个前提下,把学生一天十几个小时地关在教室里是妨碍成绩的。


    如此反过来看,扯起素质教育的大旗也不完全没用。

    素质作为一套评价标准,虽然由权贵发明并掌握解释权,但这种解释权还是要受到客观事实的制约的。

    更快、更高、更强的赛道只要还在,权贵们能做的也就是花钱铺路,要是少爷小姐们连拉出来溜溜都嫌麻烦,小镇做题家们还是有机会顶上。

    (构思这篇文章的时候还没听说某医学名校的 4+4 项目,现在看来选择一条难以作弊的赛道也很重要。公平的赛道之多少,反映了世道之兴衰。)

    在小镇老师已经不如大城市更善于应试教育的情况下,用一个宏大的口号追求一种模糊的正确,也算是一种没有办法的办法了。

    正是靠着“一分努力一分收获”的善意谎言,小镇做题家们才在连考试考什么都远不如别人明确的情况下,靠着“十分努力两分收获,百分努力三分收获”的蛮勇搏得一点机会,若无斯言,伊於胡底?

    作为相信这种善意谎言的一点儿副作用,对未来没有逼数又算得了什么呢?


    高一刚开学的时候,每天下午放学后,有人在我们教学楼后面摆了一个书摊,快一个月才被撵走。摊上有本各省高考状元回忆文章的结集,我每天下午吃完饭去看,一直看到天色幽暗,看不清纸上的字才回教室。每一篇都白嫖完了,终究没有买下来,舍不得花钱,更不好意思让人看见。

    然后回到长管形荧光灯通明的教室,和教学楼一样高的白杨树的影子投在墙上,光源的衍射斑在初秋的晚风中柔和地摆动,树梢头露出月亮清晰的脸。

    那些树影、晚风、明月,在高考后的多年间脱水掉色却时时入梦。梦里的我踌躇满志,有把握这次一定能考得更好,然后未及开考就醒来,醒时泪水蓄满眼眶。

    那些树影、晚风、明月,

    也曾投射在、吹拂过、低悬于俺表弟上学放学的林荫路上吧。

    也正投射在、吹拂过、低悬于老校长违纪违法的调查材料中吗?

    本文收录于以下合集: